“好神奇哦,你生活在热带。哈哈哈哈……”
女友听我说到东莞还是30多度时,笑着说。我也“哈哈哈”笑着回应,脑海里莫名跳出了一个词:瑞雪兆丰年。
这是一个从小学四、五年级就刻在我记忆里的成语,带着北方冬天的气息,标准、正确,且不容置疑。但对我而言,它始终像一个来自异国的单词,我认识它的笔画,却从未感受到它的冰凉与暖意。
“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”,我从未见过雪。正如我从未真正理解过它为何能预兆一个“丰年”。
课本告诉我这是“真理”,但我的身体和土地,从未为我印证过。
一场关于这个词的对话,不经意间,开启了另一场更深邃的探讨。
拔不掉的刺
记忆是有气味的。我的童年,是猪场里饲料混合着粪便的腥甜气息,是夏日午后山林里草木蒸腾的野性味道,是赤脚踩进河里时,溪水包裹脚踝的冰凉触感。
那是我的世界,真实,具体,构成了我认知里“生活”二字的全部。
但在电视里,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:城里孩子,在明亮的教室里弹钢琴,学画画;放学后去一个叫“少年宫”的地方,他们的假期是去旅行。而我的假期,是在猪场、群山和河流之间无尽地游荡。
“原来我非不快乐”。 上树掏鸟窝,下河摸蟛蜞,这些野蛮生长的乐趣,是城市无法给予的奢侈。但一种幽微的情绪,像一颗石子,硌在了我幼小的心里。
那是一种混杂着羡慕、委屈与愤懑的感觉,一个孩子还无法将它命名为“不公平”。它很小,小到不会影响日常的奔跑与玩耍,却也足够深,深到在日后无数个安静的夜里,隐隐作痛。
课本、电视里的世界,是给“城里的孩子”准备的。
远方,既是窗口也是高墙
“可是,认识遥远陌生的事情,不也正是教育的意义吗?让我们看到广阔的世界。” 女友反驳道,她的观点总是那么理性且清晰。
我无法否认。
我就是因为学了《南京长江大桥》的课文,才对那座“争气桥”心生向往;是因为背了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,听着林俊杰的《江南》,才在填报大学志愿时,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南京,想要亲眼看看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。
教育,确实为我开了一扇窗,让我得以窥见远方的风景,并最终有力量起身走向它。但硬币的另一面呢?
初中英语课本里,有一篇课文讲坐着火车横穿加拿大。对于一个连镇上火车站都没去过的农村少年,那样的叙事太过遥远,遥远到让我提不起一丝学习的兴趣。我觉得,那些文字、那些知识,与我的生活无关。它们是高墙,将我隔绝在一个“非标准”的世界里。
后来我才慢慢明白,那些课本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,是一种“默认设置”。默认了你的冬天会下雪,默认了你的身边有铁路,默认了安塞腰鼓比岭南的舞狮更值得被书写,默认了大年三十晚上必须吃饺子。这背后是一种看不见的文化权力,一种温和的、不容置疑的“中原中心论”。
我问女友:“你记得,我们的课本里,出现过多少关于热带的细致描绘吗?”她说“我不记得了。”
一场没有终点的和解
“其实你没必要对这些事还耿耿于怀?”
是啊,我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?
我想,是因为那根童年埋下的刺,塑造了我看待世界的方式。我更容易看到那些光鲜叙事背后的褶皱,更容易共情那些在结构性不公中挣扎的个体。
还有,我正在进行一场漫长且没有终点的和解。与那个曾经敏感、自卑、愤懑的自己和解;与我无法选择的出身和无法轻易改变的社会阶层和解。
这种和解,一方面源于知识。当我接触了社会学,理解了这一切并非是我个人的失败,而是一种结构性的困境时,我心中的一部分愤懑,转化为了平静的认知。
另一方面,源于生活本身。我逐渐接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,并努力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,从一杯茶的温度,从一次有意义的对话,从女友的一个微笑里,找到一丝丝乐趣。
但这不意味着那根刺消失了。它依然存在。当我感到无论如何努力,都无法撼动某种无形的壁垒时,那种深切的“无力感”依然会袭来。
和解,或许不是拔掉那根刺,而是接受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。在刺痛中,保持清醒。
讲述,就是一种靠近
我和女友的对话,并没有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,或解决一个问题。
世界依旧复杂,问题依然无解。我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——讲述。把我内心的困惑、委屈、思考,毫无保留地讲给亲密爱人听。
为那段在猪场和山河间度过的、从未被“标准答案”认可过的童年,做一个真实的见证。为那所有和我一样,曾在电视上、课本里找不到自己身影的孩子,“呐喊”一声。
还有,记录,记录下这场真诚的对话。
在那一刻,我感到,讲述本身就是一种靠近。靠近逐渐褪色的童年,靠近不被理解的情绪,也靠近那个,同样渴望被理解的自己。
在没有终点的和解过程里,我能在一个温暖的夜晚,在一个愿意倾听的人面前,坦然地承认那根刺的存在。
起码在这段时间里,它被温柔地包裹着,也就不那么痛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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